走上讲坛的始端
--乡村男教师
陈安乐
前苏联电影【乡村女教师】描述了一位辛勤耕耘、无私奉献的园丁,她的高尚情操与博大胸怀,感化着一代又一代观众。而我这个不称职的乡村男教师,完全是撵鸭子上架,相差十万八千里。
〔一〕赖着就不走
1972年8月初,四连麦收任务结束,我己整整跑了一个月地号,现在可以松口气了。就在我一边抽着葡萄烟〔0.24元一盒,哈尔滨卷烟厂生产,戏称兵团战士烟〕,一边哼着长征组歌〔许多中外名曲被定为封资修,禁唱!既使开禁,好多歌我也不会唱〕,轻松自在地统计数据、填写表格、准备上报之际,刘副连长进门,笑嘻嘻地对我说:“老陈,恭喜你要高升了。”“瞎扯,我连党员都不是,升什么升。”我随手递给他一支葡萄烟,低头继续填表格。这位刘副连长主管后勤,我这个小统计归连副“许大马棒”〔许主管生产〕管,他肯定是吃飽了撑的,拿我开心。看我不爱搭理模样,刘副连长急了,伤自尊了。他板着脸对我讲:“姓陈的,给我听好了,刚才营里来电话,让你上团部学校当老师去。”“真的吗?”我抬起头来,狐疑地盯着他。“爱信不信!”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,他转身走了。
我扔下表格,去找王景龙连长,核实事情真伪。“没错,让你上团部学校任教。”王连长说完,便沉思起来,自言自语:“谁来接统计这一摊呢?”看来是真的。 我兴冲冲地离去,刚出门就遇到司务长梁玉生〔哈市知青〕,告诉他我要调走了。小梁子欢悦地说:“今晚单独给你炒俩菜,饯行。”
翌日上午,连部通讯员跑来告诉我:“营部来电话,正式通知你,三天之内去六连子弟校报到。”我一下子懞了,问道:“不是去团部学校吗?怎么改成六连子弟校了?”通讯员说:“我也不清楚,去问连长吧。”找到王连长,我质问他:“为什么要骗我?团直校变成六连子弟校?到底怎么回事?”王连长虎着脸说:“挑什么挑?到那儿不都是教书,让你教就不错了,不识抬举的东西。”我急眼了,喊道:“老子就是不去,要死也死在四连。”王连长闻言,转怒为喜:“不去好,不去好,省得重新再找统计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里,营部三天两头来电话,催我报到去。我是咬定青山不松口,就是二个字“不去”。半个月后,营部发话:“再不去报到,统计也不让当,下排当农工。”我回话:“谢谢关怀,当统计太辛苦,当农工自在。”又过半个月,营部发话:“再不去报到的话,去新建连队垦荒去。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燙了,回答是:“悉听尊便。”然后,连着十几天,营部不来电催了,我依旧天天跑地号,统计生产进度。到了九月下旬,一营教导员孙英要亲自找我谈谈,做思想工作。这位孙教导员是上海知青,一贯尊重别人,以理服人,看来躲不过去了,赖不成了。
〔二〕无奈去上任
我为什么对团直学校情有独钟?而不屑于去连队子弟校呢?是因为团直校聚集了一批老大学毕业生与优秀知青,给我提供再学习的机会,弥补中断学业的遗憾,侭管不会给我发文凭,属于边干边学,我也心甘情愿。而连队子弟校规模小,不正规,纯属当孩子王。
按照约定时间,我来到营部教导员办公室,孙英开门见山地说:“六连子弟校的学生在激增,周边新建的六师医院、面粉厂、啤酒厂,再加原来的砖厂和六连,一到七年级的子弟都集中在那儿上学。营部考虑到你原来是高中生,基础相对好一些,抽调你前去任教。这次团直校没招师资,是你们四连误传了,不是你不够团直校教师的料。现在六连子弟校已开学,能不能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[1连至10连均在一营麾下]?我们决不强人所难,由你自已决定拍板。”话已至此,我只好点头应允。孙英微笑着追问:“什么时侯去报到?”“明天下午去。”我应答。反正伸头是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干脆痛快点,我开始表现进步了。
回来遇到王连长,营部已给他通电话,知道我受招安的情况。他开始取笑我:“你小子牛!见了我们小官顶撞、不服管。可惜见了大官乖乖服软,没出息的东西!”我刚要发作,他抢先发话:“晚上让食堂多炒几个菜,给你送行〔怎么不是饯行呢?〕,灌醉你小子。”
第二天下午,由司务长梁玉生陪同,我乘坐马车前往六连。马车正驾郭恩吉----郭大赖,已是资深车老板,四年驾龄的哈市知青;马车副驾赵洪义------天津69届知青,菜鸟、新手,经常干装车、缷车的苦力活。司务长身兼双重任务:将我“整装打包”运往六连;然后去面粉厂,装一车面粉返回连队。来回都不空载。这三位都是朝夕相处的荒友,现在我要离开他们,独自一人去陌生连队,心里有一种空蕩蕩的感觉。好在俩个连队只相距10里路程,不算远,可经常返回探望。随着郭大赖一声断喊:“吆,吆,驾!”抬头一瞧,六连到了。
马车在六连子弟校砖瓦房前停下,出来几位教师迎接。该校总共10名教师,其中:58年部队转业文化教员1名、66届辽师大毕业生2名、下乡知青7名。校舍共二栋,砖瓦房与土坯房各一栋。子弟校领导不冷不热地接待我,寒暄一番后,由知青教师老谭领我去集体宿舍安顿。一切就绪后,我出来与四连的三位荒友告别。梁玉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讲:“不要怪他们对你冷,你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来,影响人家工作,当然对你有意见,只能靠你以后好好干来弥补。”然后,小梁子自言自语地嘀咕:“赖了一半后,不得不来,得还账,第一脚臭了。”郭大赖接过话茬:“没错,要赖就赖到底,第一脚真臭。”叁人深情地与我道别,望着远去的“娘家人”背影,我心里有一种失落感,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:“陈老师,别恋恋不舍了,马车车老板又不是你情人。”我回头一看,是北京知青谭老师在暗暗发笑,哈哈,这还有一位热情人士。
〔三〕初执教鞭
报到后的第二天上午,校领导给我布置任务,教七年级数学课。翻开教材一瞧,内容杂乱无章,只是数学公式的堆砌,缺乏问题的引入与推导,不讲逻辑性与内在结构联系,无法实施数学思维训练。而有关三大革命实践的政治内容,约占教材三分之一篇幅,典型的文革产品,“坑爹”、坑学生教材。
怎么办?重起炉灶,另搞一套?我没有这个本事。我从来没有讲过课,不懂教育学与心理学为何物,更不知启发式教学如何操作。哪我还剩什么优势呢?有三条:〔1〕年轻,精力充沛。刚过完生日,年方三八------24岁[不许骂我三八,我是爷们]。〔2〕教材内容我都懂,这得感谢复旦附中老师当年的教诲。〔3〕会讲“纯正”的上海普通话。下乡己好几年,与京津沪哈知青,整天泡在一起,口语已北方化,包括脱口而出的骂人话〔这点必须改,否则无颜当老师〕。可怜兮兮的三条优势与合格教师相差十万八千里,我也只能照本宣科了。
两天后走上讲坛,“同学们好!”“老师好!”的问侯声刚落下,我便拿起粉笔开讲。枯燥抽象的数学内容,再经过我呆板僵化的加工,味同嚼蜡!15分钟后,同学们坐不住了,先是小声窃窃私语,然后开始聊天,整个教室嗡嗡作响,学生没有溜出教室,就算给我面子。我硬着头皮,在黑板上不断推导公式,不敢正视学生。好不容易捱过漫长的45分钟,下课了,我滿脸羞愧,低头往外走,只听身后一位女生说:“陈老师,您的阿拉伯数字写得挺漂亮的。”谢谢宽慰,那是当统计填表格练的,除此之外,我一无是处。
回到办公室,我沮丧地坐着,沉默不语。时间不长,进来一位十四、五岁的男生,个子快一米七了,他自我介绍是学生班长,诚恳地对我讲:“陈老师,您讲课挺卖力气,大家都能看出来。可惜我们基础差,刚上小学,就遇到文革,停课闹革命。但我们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,能不能讲讲上海的事情?”我告诉他,课内不行,课外欢迎来办公室聊天。学生班长接着说:“我是砖厂子弟,家庭人口多,经济困难。念完七年级后,准备去新建连队参加工作,课堂上的知识学多学少都没有关系,陈老师,您千万不要有压力。”然后,礼貌地告退。多少善解人意的孩子,让我感慨不已,我对不住你们呀。
又过了十分钟,进来俩位八、九岁的小女孩,我奇怪地问她们:“你俩找谁呀?”小姑娘咯咯直乐:“刚下课就不认识我们?我俩是您班上的学生。”对了,我讲课时砸锅了,不敢正视学生,所以没印像。她俩掏出课本,接着说:“陈老师,课堂上我们没听懂,能不能再讲讲?”我点头应允,师生三人开始问答式教学,类似于现在社会上龙文学校-------一对一教育,由她们牵着我走。只化了一刻钟时间,俩个小姑娘都弄懂了,再出五道题,让她们独立完成,测试。不一会儿做完了,哈哈,全对!好聪明的小姑娘!接着,我与她们开始聊天,先问:“你俩这么小,就上七年级,怎么回事?”她俩告诉我,家庭经济困难,营养不良,是个子矮造成的假像,都是1960年生人,12岁了。显得更单薄的小姑娘忧伤地说:“我爸是1958年来北大荒的转业军官,上尉连长,参加过解放战争。来农场后,长期担任基层领导,劳累过度,不幸患上癌症,前年去世了。”小姑娘开始哽咽,我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憾。她含着泪花接着说:“我一定要好好学习,将来要上大学,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親。”我赶紧说:“一定能做到的,一定能做到的。”
小姑娘走了,我陷入沉思。今天到底是谁在给谁上课?分明是三个孩子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。不管你愿不愿意当连队子弟校教师,既然你站在这个讲台上,就要对孩子负责,不能误人子弟!在学生面前,你是老师,要讲师德,而不是玩世不恭的青年。
〔四〕求教同行
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。初来乍到,就得虚心向同行请教。同一办公室的其他三位老师,均是北京老高中下乡知青,年龄、经历相仿,拜师、学艺方便。李老师、张老师将凝聚心血的备课笔记本借给我;语文教师老谭邀请我去听课。
第二天,我早早来到教室,坐在最后一排,洗耳恭听,大开眼界,他有深厚的文史哲功底,又有詼谐幽默的一流口才,吃透教材内容后,脱离教材,实施素质教育,旨在提高学生的语文修养与写作能力。真是我师傅呀!回到办公室,看到他桌上堆放着已翻旧的“中国通史”、“苏联联共党史”、“唐诗三百首”等书籍,我领会到他为师之道含义:精心准备,厚积薄发。赶紧让远在上海的父母寄来高中数学复习资料书〔包括初中内容〕以及中学数学课外读物 ,我也要像老谭那样修炼。可惜,我的天资欠缺,语言干巴,发音不准,侭管在教学上还算过关,怎么也达不到他的境界。
11月中旬的某天,我借来一辆破旧自行车,嘎吱嘎吱地骑到74连,看望上海知青老徐,他是老高三下乡的,铁牛55驾驶员,顺便借来一夲[马克.吐温短篇小说集]。回到宿舍,谭老师发现此书,如获至宝,先拿去看。
他居然用这本书顶替语文教材,足足给孩子们讲了两个星期的马克.吐温。什么“百万英镑”、“汤姆叔叔的小屋”、败坏赫德莱堡的人”…… ,在语文课上高声朗读,分析小说主题思想,让同学们回去写读后感。无疑,世界级名著开阔了孩子们的眼界,从中可得到熏陶,甚至会受益终生。
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马克.吐温是世界级文学大师,也是美国黑色幽默的祖师爷。 但是,不管怎么说,在那特殊的年代里,胆子也太忒大了。 谭老师早有思想准备,他说:“老尼〔美国总统尼克松〕今年2月访华,中美关系大为改善,当然也应包含文化交流,马老是世界级文学大师,国内很快会重新出版马老的小说集,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开刀。正被他说对了,此事平安过去了。
〔五〕结束语
悠悠岁月,岁月悠悠。回眸人生旅程:北大荒,是我走向社会的起点;子弟校,是我教师生涯的始端。当年的“雪花飘飘掛眉梢,寒冬腊月黄棉袄”,让我懂得:做人要有准线,当教师要凭良心。